【原】那个大明需要用“显微镜”看才有意思

看《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以下简称《显微镜下的大明》）纯粹是看完了《繁城之下》后顺手“滑”过去的。吸引我看的点不是演员，而是“吏治”，恰好“吏治”在这两部剧中都有体现。原著小说我没看过，纯粹看着一种观众角度看剧，而且两部剧分别是12集和14集，篇幅不长，结构紧凑，容易看得进去。

我对当时入坑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在网上看到有人统计说明代更夫一年饷银不过二两六钱，皂役略高，但也高不到哪儿去。微薄的俸禄还不在体制内，全靠各级衙门编外支出。这就导致了有明一代体制内的人要办事，人少办不了，于是施行了很多刮油的办法。油水多了，可以用的人多了，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这么说不是因为我真的不懂，而是展开说就跑题了。《繁城之下》里“白役”就是编制外的辅警，没合同，上官不开心了就一句话随时开掉还不用赔偿。但事情有两面性，《显微镜下的大明》就强调了“役”或者“吏”的反制：

衙门主官都是流官，可役和吏都是当地人，职位代代相传早已根深蒂固互相勾连，很多时候上官差事还真得多少看看当地人的脸色行事，否则工作就不好展开了。

这导致了什么问题呢？

自古以来，皇权不下县。

《显微镜里的大明》就直接说了这句话。皇权不下县让税收基础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进而动摇国本。然后矛盾激化，导致了历史上很多惊人的事情发生。

我看影视剧的时候思维很是跳脱，《显微镜下的大明》里有一个一直被官员们提到的人物，他没有出场，只是存在于口口相传中。他就是“张首辅”，也就是张居正。

一桩“小小的人丁丝绢案”搞得金安府八县天翻地覆，其背后的推手其实就是张居正。在支持清田的官员们看来，这就是政治任务，其实跟正义公道没什么关系，主打的就是“表态”和“立场”。虽然剧中各种衙门称呼和官职名目看得我头昏脑胀，不过我还是大差不差地排列了对应的官职。另外同《繁城之下》相比，这部剧侧重点主要是“官斗”或者说“权斗”，和“公道人心”确实不怎么搭边。

从开场以正面角色示人的金安知府和御史面对范老等人的将计就计开始，到马佥事的欲擒故纵和宋通判的反水，再到底下小吏们阳奉阴违激起民变，正面人物也不怎么正面了，他们默认了一众反派的操作，也默认了反派们立斩主角帅加默的决定。

主人公帅家默纠结的“数字错了，错的事情就要改过来”很振奋人心，他是剧中唯一一个“呆子”，这个人物出场在我看来不讨喜，他是真的呆，这种男主设计用文字表述尚可理解，演员表演起来有困难，好在张若昀大差不差没掉链子，角色也是互补型的。

除了呆气十足的帅家默，还有纨绔子弟丰宝玉和讼棍程仁清，这是个铁三角组合，一个有术，有一个有情，一个有智，但开局赢面不大，因为这三人要对抗的是整个金安甚至整个江南士林，直白的说就是南方地主阶级。

明朝、南方、地主。

这三个关键词串联起来，再结合明朝中后期那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就知道这把开的是地狱级难度。再联系到历史上真实的张居正的改革结果，不难看出剧作和历史终究还是有差距的，前者只是“阶段性胜利”，后者则是“革命的终局”。

范老在最后一集于公堂上咆哮反问“那谁谁家有田产二十万亩，那谁谁家有田产十七万亩……你想把他们都清算一遍吗？你想同整个江南士林作对吗？”

所以我想起了那句话：

“革命是暴力的，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

至此，《显微镜下的大明》以金安一隅展开了一个朝代的权力结构和利益分配：

官家（皇权）与士大夫共天下，前者掌握军事和外交，后者则分封于县、府、台、道。每一处都是利益联接，每一地都是豪强乡绅。所以本文前面说的“吏治”就是士大夫的手脚，就像《繁城之下》中的“五侯府”这种黑恶势力其实就是“吏治”即衙门的代言人一样。如此解读起来就连贯了。

所以对应千百年来中国之政史，竟发现丝毫不差，只是复刻。

也正因为这种沮丧的窒息感，让《显微镜下的大明》通过一宗人丁丝绢案展现出一个朝代必然走向终结的因果。

“到了这个级别的官员，对错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给他带来的好处更大。”——《显微镜下的大明》

帅家默和丰宝玉被追杀时误入农户陈小枝家中，后来帅家默被县衙带走，留下受伤的丰宝玉让陈小枝照看。这期间一个心肠不坏还挺讲义气的纨绔子弟看到了普通农民的生活，实际上这时已经代入为观众的视角看待一个农民的一生：

都说好了交够国家的，留足官府的，剩下都是自己的。但架不住苛捐杂税太多，庄户人家一年辛苦干到头几乎都没什么口粮了，就这还要留下买种子的钱，钱不够就要找人贷银子，利益又高，赶上了一个灾年那就必须得卖田，结果大田变小田，小田变佃户。

从普通农民变成打工人分几步？《显微镜下的大明》说总共分三步：

嘲笑韭菜，理解韭菜，成为韭菜。

那不用当韭菜的是谁呢？

范老，或者说是以范老为代表的士大夫——地主阶级。即便在农业社会，资本的积累也是血淋淋的。《繁城之下》中陆起暴使坏买了一处田产故意荒了一年不种庄稼，只把有虫籽的稻草扔到田里让两边庄稼遭遇虫害，结果人家辛苦一年颗粒无收，这才趁人之危贱价收了别人的田产。《显微镜下的大明》则是买通官府（其实是一家人）的书吏在田亩丈量上做手脚，同样是大田变小田，小田变荒地。

但这只是地主们的待遇，普通农户反着来，结果富人少交税，穷人多收税。富人越富，穷人越穷。反反复复，小地主变成了大地主，有钱人渐渐垄断了读书进士的渠道，地主阶级成了统治阶级，这么宏大的史诗到了帅家默这里就成了简单的算术题，所以帅家默就成了最“大逆不道”的人。他触及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至于数字上的“大多数”穷苦农民，他们不重要，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话语权。最扯的是他们还特别容易被蛊惑，反派们三言两语做了局让他们反对谁他们就反对谁。

陈小枝善良朴实吧？人家一传说是帅家默破坏了安定局面让农民受苦了，她就立马忘了真正执行的那些小吏们的恶心作为，她真的以为帅家默是坏人，竟真的跟一群农民一起参与了民变。但作为观众能看得明白，这不怪陈小枝，按照正常的人生设计，她应该是个衣食无忧的小农户，但她日子越过越穷，最后只能开垦荒地。她读不了书，读了也没用，就算她是男儿参加科举又如何？

她拼不了爹。

而且一代传一代，除非世道变了。

《显微镜下的大明》和《繁城之下》都是万历年间的事情，张居正当年被奉为改革派第一人。万历之后是泰昌、天启，最后是崇祯。

崇祯年间发生了一件大事，同时引发了一件小事。

大事是因为外忧内患朝廷要裁员。小事是裁员裁到了陕西，把一个驿站驿卒给裁了，那个驿卒叫李自成……

很多年后成了“闯王”的李自成带着大军杀进北京，看到的是吊在煤山上那棵歪脖子树上的崇祯。人家说“朕非亡国之君”，可该着他倒霉，他正好迎来了历史的必然。李自成转头看，发现前些年崇祯跳着脚哭着闹着也无济于事的国家栋梁们只要挨顿打就能奉上金山银山。李自成悟了：

早知道须得这么挣钱谁还当公务员？到底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啊！

结果，“闯王来时不纳粮”又成了一次历史的轮回。只不过这次轮回很短，因为山海关外吴三桂刚和多尔衮结了盟，哥俩一个说好了替崇祯报仇，一个讲定了替大明平乱，双双开拔进了关内，然后近三百年的轮回又开始了。

再后来，齐州三爷借《古玩笔记》里车夫说的那段话做了一次概括：

“世人都说慈禧跋扈，可如果没有慈禧，这大清国早散了架了。”

要是崇祯当年听了这段类似的评语说不清也能瞑目——

大厦将倾，蛀虫入骨，岂是一场改革或一个皇帝能决定的？

你倒霉，正好轮到你接盘。前几代造的孽如今只能算到你头上。

所以在故事的最后，官府宣告反派们该抓的抓，该算的算，人丁丝绢税让农民暂时喘了口气。大伙儿山呼万岁“还是皇帝好，还是朝廷好”。

后来我总结了一下，发现“吏治”真的是中国人几千年来沉淀下的真正智慧，那些什么火药指南针跟“吏治”比起来不值一提，因为这种智慧很拿捏人性，但它一样摆脱不了轮回。和帅家默的算术大道可窥天地相比，“吏治”好吗？

难说。

因此，帅家默就在柔和温暖的镜头中背上行囊离开了，他的身后是看似风景秀丽，万民欢腾的大明江山……

《显微镜下的大明》留下了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

说点轻松的，《显微镜下的大明》中讼棍程仁清（王阳 饰）很有意思，出场类似方唐镜，人厌狗嫌。后来这个角色慢慢转化让观众看到了科场舞弊和爱情的纯洁。当年书院里最优秀的人被权贵打压成了讼棍，谁都能呵斥两句。好在最后给了他一个还算圆满的结果。

仁华县知县方懋珍（侯岩松 饰）一开始也是个昏官，喜好的是玩奇石，因为毫无作为被百姓赐外号“方石像”，在一次次堂审中觉醒了意志，打算跟豪强乡绅刚到底，百姓们纷纷夸他是“方青天”把他高兴坏了，人家找他问他为什么反水，他说“原来老百姓夸我的时候这种感觉还蛮好……”，故事终局他也脱了官服和众人一起在庄稼地里忙活，身边的师爷瞅着他，眼神从一开始的敬畏变成了尊敬，是发自内心的那种。

王老师的戏我没怎么看过，不过程仁清的倜傥傲娇确实可爱，侯老师开场我瞅着眼熟，后来发现他就是《漫长的季节》里那个变态叔叔，只叹中国好演员不少，好剧本少。很多好演员给到他们合适的角色真的能让人赞叹不已。

陈小枝的扮演者汤梦佳主演过电影《老师好》，这位女演员很有特点，当年《老师好》里那些孩子们如今也都长大了。

反派宋通判的扮演者是房子斌老师，同样乍一看很眼熟，后来发现第一次看他演的电影是《美人草》，跟刘烨抢舒淇，结果守护灵变成了地缚灵。那会儿房老师很年轻，演出了知青的狠劲。如今添了几分沧桑，演技倒是愈发炉火纯青。

其他演员不是说演得不好，只是这几位因为各种原因让我记得很清楚，就像这部《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一样，看原著介绍还有几部，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再拍，很期待。

我是真的对古偶仙侠兴趣不大，对古装剧里那种较为写实的人物场景和生活面貌颇感兴趣。能夸则夸，能骂则骂。前些日子倒是因为好评看了另外一部古装剧，看了几集就弃了，养眼看美女倒可以，看真实感则只能移步。因为依旧是“男主四平八稳看谁都不顺眼怼人最后屁事没有，女主自强不息做买卖稳赚不赔”的套路。看着是爽，但不真实。

真实的生活在任何朝代都是残酷的，如《繁城之下》里必须忍耐偶尔黑化的男主，以及《显微镜里的大明》最后语焉不详的结局。

这些没有脱离历史，也没有美化任何人。善恶正邪都不是绝对的。这类故事在我看来有品鉴的价值。

这部剧我从头到尾就没认真讲过剧情，看过的人自然懂，没看过的人有兴趣就看，没兴趣就不看。无可无不可。我只觉得值得拱手相敬。

如我看宋辰和陆直之死时心中悲鸣，我看帅家默远去时只有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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